【巍澜】同渡(短篇一发完)

*7日复建成果,原著剧版杂糅设定,ooc三倍预警

*一个关于前世的无聊故事,有郭长城出没,因为想不出更好的名就当他们前世同名吧(

*全文大概2W4,又烂又长废话又多,大多深夜比较困写有bug全属于我

 【非常感谢点进来的每一位天使,谢谢你们愿意看这个冗长的段子

                      

                                                同渡

 

  三、郭长城

 

  郭长城死了。

  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个现实,视野里呈现出的空旷夜空正告知他仍然处于背后着地的状态,只是本该是夜里有些沁凉的地面却一点没传递到身上,不仅如此,全身上下每一寸好像都失去了实感,就像是手术前刚打下的全麻,却也不觉沉重,反而有些轻飘飘的。

  我死了,郭长城一时还有些麻木,这个想法在他容量不算大的脑子里转了几圈,像是终于是反应过来,也想不起前因后果,就这么三个字仿佛复读机在嘴里念叨着,忽而像想起什么猛然坐起大喊一声:“我死了!”

  “那可真是巧了。”旁边一个不紧不慢的男声幽幽传来,落在耳畔似笑非笑:“我也死了。”

  这话像是一道惊雷,炸的郭长城一帧一帧的转过头去,盯着发声方向眼睛都对不上焦,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未吐出一个字,半晌才拗成一个后仰的高难度动作对天长啸道:“有鬼啊——”

 刚刚说话的男人:“……”

 喊完郭长城便觉得身后一空,整个立足地都重心不稳的晃荡了起来,还能听到隔着木板下晃荡拍击的水花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在地面上。

  完了。完全双脚腾空前的郭长城心想,自己恐怕又要死一次。

  他当然没有再死一次,没有人能死两次。

  同时他也没有掉进水里。

  在快要完全失重的一刻,郭长城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个横向的力推了自己一把,不轻不重,刚好在接触水面的一刹那从水下而起,把他推回了船上背后连一道水渍都不曾留下。

——是的,再次落回原处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一条木质的船只里。

  心里道险的郭长城已然忘记了刚刚有鬼的事情,他虽然胆子小,但从小因为亲戚寄养的原因对礼貌的问题几乎刻入骨子里。

  “靴——”好好一个谢谢不仅没说完,还咬到了舌头,这也不奇怪,抬头望向救命恩人的方向却发现对方全身隐在黑色的雾气中,撑着刚刚救他的那支竹篙,手腕苍白的没有血色——显然他也不是什么活人。

  郭长城呆愣三秒,两眼一翻又要晕过去,不过这次他没能得逞。

  因为有人先下手为强了。

  旁边忽的卷来一股烟,像是活体一般绕着他面前走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咳嗽就看到先前说自己死了的男人伸出手,夹着一张黄纸符在自己眉心虚空一点。

  然后郭长城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过了多久。

  小木船吱呀吱呀在水面悠悠漂行,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慢,大概是刚好晃动的让人不至于头晕的速度。

  “终于醒了?”还是刚刚那个男人的声音,还是那股不紧不慢的语气,只是明明是个问句愣是听出了一丝压迫感,这压迫感有些熟悉,吓得郭长城一个鲤鱼打挺端正的坐直了身子道:“醒、醒了,谢谢关心。”

  字正腔圆像是汇报工作。

  话一出口他才知道熟悉感哪来的——可不和领导问话一样吗?

  郭长城其人,生前报社工作,一辈子有三恐,恐虫恐人恐领导,排名先后有意义。

  好在他好歹现在也是打滚摸爬三十来年,怕归怕也总算是能沟通,只是这股熟悉的恐惧感挥之不去,并且大概是之前对鬼的恐惧与现在对领导的恐惧叠加反而起到了一种负负得正的效果,奇葩般的冷静下来了。

  对面人显然也不知道他刚刚还一脸魂飞魄散现在突然中气十足是个什么意思,连一点意思意思的笑意都收了起来,没再理会他。

  这对社恐显然是个好消息。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晕好像反而把脑子晕清楚了,郭长城缩在角落掰着手指算了算,一二三四一数,才终于想了起来。

  自己原来已经死了七天了。

  刚死的时候自己也不清楚,脑子里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常上班回家,他本来平时也挺小透明没什么人注意得到,便更不觉奇怪。

  直到第三天发现自己办公桌没了才意识到哪里不对,然而心大如郭长城一合计又估摸是自己业绩不好被开了,好像也挺说得过去。最终使他发现的还是周末去孤儿院探望的时候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心下奇怪进去刚好对上自己一张黑白遗照。

  ……当下两眼一黑。

 他还没晕,黑的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通体漆黑,垂手而立,黑雾后仿佛确有一双眼睛直直的看过来,周遭还泛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冷香。

 “郭长城。”声音并不难听,只是寒如冬雪实在不似人声:“你已经死了。”

  压死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他说:“跟我走吧。”

  此时他才彻彻底底的晕过去了。

  再醒来便是在船上。这样回忆一二饶是郭长城也明白了一些,只是一想起如何死却头痛异常,怎么也记不起,只好抬头看了看正站在船头的那位。

再看与初见印象仍相差不大,那“人”身材修长,全身都裹着黑袍还携着浓厚的黑雾把脸挡了个彻底,只有撑篙的手腕露出了一截苍白异常,看到就觉得遍体生寒。

  此时被这样好无掩饰的打量他也不为所动,依旧以一种缓慢的频率划着船,像是完成着某种机械的工作。

  郭长城想起过往还小的时候奶奶曾经说过,人死后最多人间逗留七日,七日看过之后生魂便要归地府,或轮回或下地狱,但都会由前来接的阴差带着渡过忘川。

  人一生深深浅浅,过了忘川也就真的干干净净了。

  那么这位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阴差。

  地府的公职人员,这么一想郭长城便又心生一股敬意出来,他向来向往这种类型,生前的愿望就是当警察,可惜废柴如他也是一生未能实现。

  那么另一位……

  对另一位的阴影显然比对阴差还大,也不敢盯着去看只能偷偷余光瞥了几眼。那人歪歪斜斜的靠在船边毫无坐姿,几乎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显然也和他一样是一位乘客。

  他五官端正,下巴还留有细小的胡须,却并不损本人气质反而更带来一种不羁感。身上衣服却好像有些年代,还颇有些破破烂烂,蒙了厚厚一层灰土,虽说看年纪应当与自己相仿,却愣生生长出了上个年代的风貌。男人嘴里还叼着烟却没火星,但烟雾还是寥寥而起,面上没什么表情,瞪着前方没有尽头的河流,脸色似还有些苍白。

  奶奶也曾说,渡河船并不是一船渡一个,总有三两同伴,若是一起死熟人同上路可能性更大和连坐票一个道理,这也是为什么常说黄泉路上做个伴。

  可惜郭长城是没这个命,稀里糊涂的就死了,哪有什么熟人,碰上个同伴还是自己最怕的类型,真是倒了一辈子霉到死也没什么变化。

  好在他这个人别的不行,化有为无的能力还行,连忙手脚并用的想爬到船的最末尾,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球谁都看不到才好。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才一动,船却好像因他失去了平衡一般猛然像另一位乘客那边倾斜了一下,惊的他烟都差点落进忘川之中。

  郭长城赶忙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那人显然没搞懂他这个举动用意何在,思忖片刻才用一种疑似安抚的语气道:“死都死了,实在不想轮回等会上岸填个报告,这河里尽是轮不了回的生魂,等着是你这样的人下去送船票。”

  而后他话锋一转,脸色直接沉了下去:“所以坐好,别乱动。”

  郭长城:“……”我不是我没有。

  不管是对方的语气震慑还是那句船票都使他真的不敢再乱动,同时确切的意识到这位同伴脾气不大好。

  然而人越是紧张就越是容易犯错,更何况是喉咙管堵了话却不敢说的时候——比如现在的郭长城,堵了一句下意识的辩解一下却不敢开口,被对方一吓下意识的泄了音。

  “我……”

  一出声他就后悔了,本来对面男人已经转移的视线又回到自己脸上,黑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压迫力之下他舌尖的“我不是想跳河”又说不出来,九曲十八弯绕了几圈出口成了:“我、我……我们什么时候到啊?”

  “……”

  此言一出一直无动于衷的摆渡阴差都瞥了一眼过来。

  求着留人间的不少,赶着去投胎的还是头一遭。

  “谁知道。”男人倒还是回答了他:“不都是第一次死。”  

  言罢,他的目光又转移开去,直直的落在又垂首撑船的阴差身上,郭长城也下意识随他目光望去,对方却仿若不觉,黑雾下看不清脸,依旧以一种缓慢的频率划着,没有开口的意思。

  为人一生一死一轮回,这忘川到底多长多宽何时靠岸这种事他们自然无从得知,而这一叶舟上唯一的知情者却好像对船客的疑问——不,似乎是对他们所有的对话都不予回应。

  但郭长城又有一种没来由的错觉,他们的每一句话对方也都仿佛听得仔仔细细,甚至在对面那位船客开口时会侧身去聆听,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尾音。

  只是绝不吐出一字。

  也不清楚是不愿答,还是不能答。

  无论是以上哪种,以郭长城的胆子都不敢去问,老老实实缩回座位,就准备这样安心地等到靠岸。

  可他这么想,不代表另一位也这么想。

  在阴差那里碰了这么个钉子,男人也不恼,反倒像是打起了精神,侧头喊道:“喂小孩。”

  左顾右盼的三秒,才发现是在喊自己的生前小记者下意识指了指脸,一下又有点懵。虽说男人看起来较为成熟一些,但不过也是三十来岁的样子,自己也是这个年纪,这声“小孩”叫的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你知道这忘川下面是什么吗?”那人没等他回答,又自顾自的往下说:“传说心中有愧的人是不能在渡船上看水面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那些无法投胎的生魂……”男人压低了声音轻笑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半挡住他黑的吓人的眼睛,声音轻柔的像是夜间的密语:“会变成你最害怕的那张脸,漂浮在船侧,待你回头看上一眼……”

  “啊啊啊!!!”话音还没落,这边就已然猛然站起尖叫起来了。

  这不能怪郭长城,他打小想象力就丰富,而越是告诉你不能回头他便越是想回头,刚刚听到那句话一下没控制住瞥了一眼,还似乎刚好让他看到一个的影子。

  他这一站不得了,船又疯狂的摇动起来,沉浸在恐惧里的人意识不到,吓人的人早就扒好船延一副早就料到,最终折腾的只有——

  阴差:“……”

  他停下了动作,似乎是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身,用过长的竹篙在郭长城肩膀上轻点了一下,却好像成了一股不可抗力使这个怕鬼的新鬼老实的坐回了原位。

  “就快到了。”估摸是怕他们再闹腾,阴差终究开始开了口,比起郭长城上次听到的声音要略显干涩,像是长久未说过话:“船上无事。”

   “算是愿意说话了。”没等郭长城反应,那边人便来了这么一句,还掺着点笑意在里头,只是这句话之后那阴差好像又回到了闷葫芦状态,再也不吐一个字了。

  好不容易有点声,一下又讨了没趣,男人向后半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自言自语道:“真是我见过话最少的阴差了……”

  “最少的……?”郭长城心大,信息量也挺大,使他并没有反应过来刚刚被人坑了的事实,反倒是寻思了两秒问道:“还、还有其他阴差吗?”

  男人用看傻子的眼神打量了两眼,说:“当然有,难道你们值班都是给你一个人值吗?”

  曾经的小记者一想,秒答道:“对啊。”

  男人:“……”

  半晌,他叼着烟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对面人的肩膀,语重心长:“小同志,很有前途啊。”

  郭长城长这么大,一直觉得自己特别没用,也就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种话,结果竟然在死后听到了,一时间感动的有些热泪盈眶。

  多好的领导啊。他想起过往报社主编总是骂他没用的样子,又看看这位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的同行者在心里感叹,要是自己也能碰到这么好的领导就好了。

  对面人哪里知道他心里发散这些奇葩的小九九,还以为他还在琢磨之前的事情,开口解释道:“不过我也只见过负责其他工作的阴差。”

  言下之意是这摆渡过河的鬼差还真是第一次见。

  郭小同志这次却飞快抓住了重点:“你还见过其他阴差啊?”

  “工作需要。”

  工作……什么工……

  联想下去小记者脑子“嗡”的一炸,对方在这船上显然是个死去的活人,那他生前什么工作需要和阴差打交道?有阴差自然是有鬼,他不完全唯物却也不怎么心底信鬼神——毕竟没见过的东西都没什么实在感,然而男人这一说却有些击碎他的三观。

  莫非,莫非人世间其实真的有过鬼?

  那些无风自动的窗帘,床底的吱呀轻响,街上炸掉的路灯。

  男人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带着特有的坏笑轻言道:“没错,比如穿红的厉鬼,锈面的水鬼,还有——”

  郭长城的鬼脸刷的惨白了起来。

  不光是这些,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些细碎的画面,没完没了的雨天,裤脚的污秽,女人凄厉的尖叫,溅起红黑相间的泥泞,还有小孩子疯狂的大笑。

  以及与他此时同步,慢慢模糊下去的视野——

  旁边却突然传来了几声轻笑。

  这声音不徐不缓,好似平时聊天时的捧场,又好似云雾外缥缈的山音,却像救命的稻草将他从那些画面中猛然捞了出来。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已然是鬼不会再流汗,郭长城定会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刚、刚才那个是……”

  画面熟悉又陌生,让他仍然心有余悸,头又隐隐作痛起来。越是思考反应越是剧烈,反而连身上一些部位也好像要被撕扯开来。

  “你看到什么?”有个声音淡漠的问。

  “一个……一个小孩……”

  在笑着,我身上很痛,他在对着我大笑。

  “没上过学啊?”男人的声音再次把他拉回了现实,郭长城猛然瞪大眼睛才发现自己依然在船上,刚刚的一切似乎是梦中梦,就连刚刚那个问句都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是只存在自己脑内的想象。

  对面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见他回神才笑着抖了抖指尖的烟,周围烟雾缭绕,显得他身躯都有一些缥缈了起来。

  “历史学过吧?哪有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事情,多荒唐。”

  “我就是一写小说的。”他伸手拍了拍郭长城的肩膀,不轻不重,比起安抚更像是把什么按回原处的力度:“常研究这类罢了,刚说的不必当真。”

  郭长城:“……”

  这人一张嘴能把活的说死死的说活,不去说书当真是屈才。

  这话他自然不敢说出口,也无心情去说,刚刚的异样仍在纠缠着不肯放过他,一个音也吐不出来,只听到舟破开水面的声音,接连不断,像是一条漫长的线,载他们于其上,也将他们牢牢地困于其中。

  又觉大约是过了很久。

  男人却在这时候开了口。

  “而且无论是有是无,”他话来的突兀,却是接着之前的话题在说,又瞥了一眼船头一直不出声的阴差,继而道:“万物总有因有果有规有矩,死而不绝生而不息,末了也不过都是殊途同归罢了。”

  这句话并不重,不如说是非常轻,在没有任何杂音的忘川面上也掷不出任何声响,方圆百里开外都只能听到竹篙拨动了水面的声音,碎了一片静寂。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说完这句话后船头阴差撑船的频率乱了那么一秒,一直较为平稳的小船产生了一些轻微的摇晃,但这都是短暂的。

  下一刻,他就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了。

  木质的船体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与水流无关,这是与实体撞击才能发出的声音。

  船靠岸了。

  “郭长城。”是那阴差在说话,恢复到了最初见时平淡无波,却如寒冬彻骨一般的声音:“下船吧。”

  这话音平缓,却带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意味在里面。

  于是刚刚还因为种种事故搞不清东南西北的小记者“腾”地站了起来,好像谁点了他名一样原地立正:“好、好的!”

  然后飞速的走下船,看起来非常雷厉风行,却在岸边呆愣了两秒又问:“下船去哪?”

  阴差:“……”

  依然坐在船上的男人笑出了声,拿烟的手点了点前方。

郭长城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地面展开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路,在漆黑的平地上泛着不容忽视的光,这光不亮,怪异的是却把他心中本该有的恐惧也一并打散。剩下的像是萤火虫托起的叶片般轻薄,遥遥指向前方一处光芒的所在,朦胧不清,只见地面的散光沿路而行,那之上用光拼出了两个大字——

“轮回。”

郭长城:“……”地府都有霓虹灯牌的吗这么炫。

身后的男人似乎也被这玩意震慑了一下,良久才憋出一句:“小同志慢走不送。”

小记者这才一惊,回头看却发现那人并没有起身的迹象,一时有些犹疑,又听他继续说道:“没点我名,还没到站,你先走吧。”

立于一旁的阴差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既然对方这样说了,自己也就没什么可问,地府的规矩他不懂,既然让他往前走那就往前走便是,就是大脑好像还混混沌沌,半天才明白过来。

旅途虽短,也是一程。

郭长城秉承着生前的优良传统,对还在船上的两位道了个别,转身走了两步,却又被后面的声音打断。

“唉等等。”

不是阴差的声音,但却如出一辙的淡漠疏离,明明是人声却不似人声,让郭长城一时没有听出来,回过神才发现是同行一路的那个男人正靠在船檐上侧身看着他。

 “最后问你一下。”他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这话就像一个深水炸弹,一下又把他推回了方才的恐惧之中,再来一次的破碎画面依然使他感到窒息一般的痛苦。

  雨夜,鲜血,孩童。

  每一个画面的碎片像是利刃插在他的身上,又好像灼热的火焰融化了他的躯壳,随着破碎的肢体落在地面上,拼成一副完整的图来。

  郭长城看到有个孩子拉着他的手在奔跑,他突然摔倒了怎么也爬不起来,背后传来剧烈的疼痛,那个孩子站在那里回过身看着他,却笑了起来。

  雨水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那个孩子却慢慢变透明消失了,他的视野也逐渐沉下去化作一片黑暗。

  如梦初醒,睁开眼睛又回到了忘川的边上。船只随着水流起起伏伏,船上人的目光也依然停留在他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我……”郭长城站在原地,耳畔好似有过狂风呼啸后趋于沉寂,他有些迷茫,最终想起什么却还是舒展了眉头露出了微笑。

  “我好像,帮助了一个孩子。”

  对面男人听到这个回答愣神了那么一秒,这可以说是他今晚显得最为真实的一个表情,这种停顿转瞬即逝,他抬起了手。

  “接着。”

  随着短暂的句音落地,郭长城看到一个圆圆的黑影从对方手心抛出。东西太小了让他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还好最终还是稳妥的将它捧在了手里。

  “这是……”

  是一个用黄色纸张捏成的圆球,还能看到隐约透露出一些工整的红色印记。

  “拿好。”

  没有多余的解释,甚至也并不想要再多说。男人不再看他,像是只随手送出了一个饯别礼,背过身挥挥手就当此生道别,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将这个小球抛给他后那人的身形仿佛变得更为稀薄,风吹即散。

  心大如郭长城也明白这小小的纸团并不如他本身那般"轻",源源不断的热度从手心传来,像是一剂良药,将他未宁的心神平定了下来。

  他抬起头来道谢,这才发现那位船客古旧的衣服不止是破旧染了风尘,而是本身就属于着上个年代的款式,笔挺却灰败,比旁边的阴差更似一抹游魂。

  鬼使神差,郭长城又侧头看了看船头垂首而立的阴差,发现他依旧不行不动不言语,只是躲于黑雾之后的目光却一丝不曾浪费的落在了还坐于船尾的那人身上。

  远方传来了一声悠远的鸣声。

  启程了。

  竹篙轻点,船只离岸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水面泛起无色的水花。

  最后一刻,差不多怂了一辈子的郭长城眨巴着眼睛,鼓足勇气大声又结巴的对着那边喊出了声:“那个你…名字…”

  尾音几乎随着低垂的头颅沉进忘川里,话说出来又觉自己可笑,都是渡了忘川的鬼,迈入轮回便要洗个干净,哪里会记得一面之缘的同行客。

  就算是记得,轮回千万,命运无常,也怕是没机会再见了。

  只是即是如此。

  已离岸数米的船只上传来一声低低的笑音,郭长城猛然抬头。

  "我姓赵。"男人笑着回答了他:“赵云澜。”

 

二、赵云澜

 

  “卧槽。” 船漂出几尺远,方才的河岸已经与忘川的阴影融为一体,整个水面似乎只有他们这一点颜色在空间中摇曳着,赵云澜就是这个时候突然爆出了这么一句。

  大概是发现离岸边已经够远了,男人的表情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见过傻的,还没见过这么傻的,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毛病啊。”

  丝毫不复刚刚与郭长城讲话时那种莫测高深又口直心善的样子,仿佛那张脸皮刚刚已经被他扯下来扔进忘川底再也捞不回来。

  阴差:“……”生魂见得多,这种类型的倒还真少有。

  赵云澜也没无所谓没人接他的茬,船上少了个人空旷了不少,他总算是可以让自己憋屈了大半程的腿好好舒展开,半躺的占了小半个船,一副旅游出行的架势。

  “明明阳气挺重无病无灾却万里挑一惹上了小鬼,招惹上小鬼就罢了,还偏偏是个地缚灵,这运气也是无可匹敌。”

  阴差仍旧没理,他也完全不在意,似乎是已经习惯了一人独语,继续自言自语道:“缠他的小鬼怨气浅,也没什么脑子,一般来说正常人发现后远离倒也不会有什么事,他倒好,自个就往上撞。”

  地缚灵不同于其他鬼,通常死的突然且埋骨极深,又阴差阳错的留在了极阴之地,普通生魂一旦被困根本走不出去,所以执念也大,通俗点来讲就是死得惨还投不了胎,非得找一个替死鬼来替自己才跑得掉。

  通常这种类型怨气大目标也大,但同时数量也太多,地府那个办事效率不能指望,赵云澜自己也曾撞见几个,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活动人界的时候天下大乱,很难有机会去追踪这些事情。

  再往后他自己也遇上点事难以脱身,也就总有那么些漏网之鱼。

  郭长城撞上的便是这么一个。

  一般来说,这种鬼骗人大多没什么技术含量,无非就是请你帮个忙去个什么深山老林,大多人觉得奇怪也就回绝了,没回绝半路跑掉也来得及,奈何郭长城这人脑子直,答应帮忙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还没个人拦着,这就着了道。

  “也亏得他傻,替了小鬼看着对方进轮回但毫无被骗的意识,非但没有怨气还心生欣喜,反倒累了功德一件。”

  按照规则他确实替了小鬼,送小鬼转了生,从这个角度看他所说的“救了一个孩子”确实没错,只是因为这个功德被阴差发觉,也算是峰回路转。若非如此以郭长城那个性格,绝生不出害人的心,估摸至少也要被困个百八十年。

  那可确实不好过。赵云澜想。

  不过从地缚灵被拔出的生魂通常都会有些后遗症,比如记忆紊乱魂魄不稳之类的,轻微的只是有些混乱,严重的更是可能压根记不起自己怎么死的,还容易七魄尽散。

  郭长城无疑就是后者。

  不知来路,难踏归途。

  记不得自己因何而死是最麻烦的,记不得也洗不掉,两两相冲还容易出问题。

  所以刚刚一路上赵云澜都怀疑这小子会不会像一个灯芯一样忽闪忽闪就灭了,好在最后一刻总算是记了起来,也坚持到了靠岸。

  算是天不负他。

  赵云澜一个人熟练的叨逼完了,低头捻了捻毫无温度的烟,这才突然发觉透过自己的指尖竟然已经可以看到船板的颜色,隔着身体看到地面的感觉怪诡异,好像轻薄的随时要消失不见,这种感觉着实不好,男人干脆收了手换了个姿势坐,全当看不见。

  船头却在这时传来了声音,像是在一声叹息中开的口,却将那点无奈削弱的微不可闻。

  “令主不该将那枚定魂符给他的。”

  赵云澜当下一听便喜了,笑嘻嘻的直言道:“阴差小哥你总算愿意说话了啊?”

  阴差:“……”

  “我说你这也确实不厚道,”他盯着对方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好歹我和你们工作交流也挺多,不求个特殊待遇好歹也来个常规标准吧,你之前一直不言不语,我还以为我在被困那鬼地方的几十年里给地府犯下了什么惊天大错误。”

  “……”摆渡人没做声,一时间周遭只有轻微的水流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对方可能又要陷入沉默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

  “那倒是没有。”他说:“但若是令主不能到岸,就是我的错误了。”

   赵云澜:“……”

  话里有话太过明显,浅显意义来说,确实对方作为渡河的摆渡阴差,权利虽小职责却大,少送一个记载在案的生魂都是要受责罚的。但是没来由的,赵云澜又觉得对方这句话可能不是这么个意思,要说仔细一下子也说不上来,大约就是比起公事公办更像是带有一丝克制的意味。

  各色地府办公人员也算见过不少,身为地府差役,千万年行一事,七情六欲早已被打磨了个干净,有情绪的阴差他还真没见过。

  况且这还使他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说熟悉太多,说陌生太少,大概就像上午匆忙出门和未曾见过面的邻里突然一擦肩,亦或是坐在车内无聊时往窗外一撇看到逆流而过的行人,类似忽闪而过的既视感,真要去捞却好像探入深山湖水怎么也抓不到边了。

  赵云澜这人看着万事耳边过,其实心思也是细腻的很,有点犹疑自然是不会放过,只是现在看来得到解答恐怕还真是有些难度。

  但不管怎么说,死是自己作的,坑的还是别人,尴尬还是要礼节性尴尬一下的。

  “没定魂符那小子肯定走不过奈何桥。”他眨了眨眼睛以示诚恳:“他魂魄不定,也才堪堪想起自己的死因,胆子还小,过桥被游魂吓一吓还不魂飞魄散啊?”

  阴差:“……”可刚刚吓他吓的最带劲的不是你吗。

  “我那是为了帮他回忆往昔。”赵云澜振振有词。

  话说的轻佻,理确实是那么个理,只是阴差的话也不是没有来由——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愈发轻薄的魂体。

  那枚定魂符本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虽说有镇魂令在身倒是没有魂飞魄散的可能性,但那几十年对他自身的消耗也不容小觑,赵云澜生前负着镇魂令主的职责,在阳世三间管着阴曹地府的事,却独来独往没个支援,考虑事情多少要周全一些,就临去之前多备了一张符。

  决断倒是没错,只是现在阴差阳错的给了别人,他一口气又全凭镇魂令吊着,大事没有,就是总一副要散不散的样子看的也怪吓人的。

  阴差又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他的无耻而震惊,或者是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

  “再说了,年纪轻轻,功德却压得渡船都要沉,生前想必没少行善,却不巧生了一副薄命相。”

  当时昏迷的郭长城被带上船时他就注意到了,基本就算他躲过此劫也逃不过下次,难享天年。

  “早日投胎也是好事,说不定下辈子运气好有贵人顾他就不会这么惨了。”

  避重就轻,越扯越远。

  赵云澜人界行事忽悠惯了,虽说自十来岁发觉身份以来便将自己归为异类,但场面话磨练下来总不是每日枯燥乏味的阴差可比,扯完郭长城看对方并无兴趣,立马话锋一转:“不过阴差小哥你放心,我是绝对配合你工作的,即便是魂魄要散我也一定扛到靠岸,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阴差握着竹篙的手紧了紧。

  这一明显的动作自然是被船上另一人尽收眼底。

  这话完全是跑火车,他现在状态是不好,但只要还揣着镇魂令即便只剩一魂也是安安全全,这事他知道,阴差自然也知道。

  但即使是这样,对方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反应,赵云澜开始觉得其中有些意思了。

  自上船开始,他就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阴差有些不大对劲。

  他与郭长城不一样,虽然没死过,送也送过几个小鬼下黄泉,时间一到没等地府来人接,就自己叼着烟晃悠晃悠到忘川边去了。

  半夜三更,人界灯光尽灭,交界河流一片晦暗。

  近年来人死的多,地府事物也愈发繁忙,那群老古董跟不上时代节奏效率极低,摆渡阴差也常常是供不应求,之前他见识过一次,一群游魂挤成一团争先恐后的上船,投个胎愣是搞得跟之前开战前逃难似的,船不来还得等,没处去问也没个道理可讲。

  所以考虑现状,他本以为自己也要等一等,还找了个舒服石头盘腿坐着。

  他本是那样以为的。

  没等坐稳,河畔就传来了一声清浅的铃音。

  抬起头,就看到那阴差悄然而立,黑色的长袍严严实实,几乎要融到无光的夜色中去了,又好似他是刚从夜中生出的鬼魅,极不真实。

  有那么几秒,他没说话,就只站在那里看向对面的生魂,像是过去太久化作了不会言语的化石。静默的在一处地方呆了千千万万的时间。

  赵云澜总觉得比起来接人,他更像是在等,并且在自己来之前就一直在等。

  两者看似相同又差别巨大,其中原因让他这个通三界晓地府的镇魂令主也一时没想明白,对方也没给他那个时间。

  短暂的沉默之后,阴差动了。

  他侧过身,抬起手指向身后的河流。沿着他手指的方向,能看到一叶轻舟随着平稳的水流安然停放着。

  ——只是依然一言不发。

  也正是因为如此,赵云澜疑惑之余甚至都生出了“这阴差该不会是哑的吧”这种想法,直到郭长城上船他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莫非是不愿说?

  可种种表现下来又好像不是,语气词也好目光也好,郭长城都能注意到的事情他自然不会注意不到,只是对方掩饰的好也不好,好在只能感受到微妙说不出具体,不好在若不是有些明显也不至于被他发现。

  赵云澜这人行事不拘小节,得罪过人也得罪过鬼,但这反应怎么看也不像是仇,倒更像是……

  ——自此打住,这基本是不可能的。

  虽说他自身条件也不差,生前有过数度桃花那也都是人,但他在世期间国家风云动荡,而且因自身身份多少还是有些隔阂,再多喧闹也无法推心置腹,像是一扇玻璃门把凡世声音都隔绝在外,他在里面自己和自己说说就罢。

  因此,至死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赵云澜搜肠刮肚也没想出在哪和鬼差还有过渊源,况且他的直觉又告诉他,绝不是一点点因缘那么简单。

  可那是到底什么时候发生过的?

  他思维不停,船也不停,摆渡者已经划得足够慢,但忘川本身就像在推动他们前进一刻不多留,短短的一刻已行进许多,还没看到靠岸的光,却也只是时间问题。

  也不知具体是想了多久,烟都已经“燃”尽不知道掉到哪个角落去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正下意识的拨弄着手腕的表带,而船头摆渡者的目光也不偏不倚的落在那里。

  “唉,它竟然还在啊。”

  这一下彻底把他从思绪中扯了出来,惊讶是真,死了之后他也没在注意过,通常来说人死只能保留当时外形的一个魂,物质是没有的,这也是为什么常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连衣服可能都只是为了防止出现万人裸飘这种伤风坏俗的画面,实际也并不存在。

  镇魂令自然是个例外。

  却没想到明鉴也是。

  这表是他当年救出一个人质弄坏后,别人好心帮修回来,阴差阳错的成为了可以沟通阴阳的明鉴,这事他也一直没想通,最终也就当自己撞了个大运,高手在民间。不过好用是真好用,往后救过他数次性命也多少要感谢那位不曾露面的高人。

  本来还在为这么一好物随他葬身山洞里而可惜,没想到还跟着来了,倒像是寄了心的活物和他绑定了似的。

  后知后觉才发现那船头阴差也在盯着明鉴看,却在目光被他发现之后触电般的移开了。赵云澜以为是这玩意随他死后也依然对鬼不友好,抱歉的笑了笑,将手腕挪到一边,另一只手凭空一翻,又捏出一支烟来。

  然而烟还未到嘴边,下一秒就突然消失,在分明一动未动的阴差手里化作一缕青烟。

  赵云澜:“……”怎么着这船还禁烟吗,刚也没看不让啊。

  “令主年纪轻轻,这些还是少碰为好。”

  ……人死都死了还能抽出个病来不成。

  想是这样想,他也注意到估计是因为刚刚自己没注意将一缕生魂味落入了忘川之中,激的方圆无法投胎的那些东西追随而来。但怎么说船上也是一鬼差一镇魂令主,饶是那些东西敢想也不敢近身,无非就是跟在后面吞了些他的生魂气去,于他来说不怎么打紧。

  但有人显然不这么想。

  心里暗道这阴差实在是严格的有些古板,嘴上却没有戳穿,顺着应了一句:“没问题没问题,下辈子要是投胎还能做人一定早早戒烟,你看如何?”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别那么严肃嘛,”前镇魂令主平日嘴里跑火车跑惯,这下嘴里没了东西更是口无遮拦起来:“人世生魂百万有余,我们能到一条船上也是缘分,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

  说到一半他也觉不对赶紧打住,可惜句子那阴差已经听了去,略略思索了一阵估摸着是想起后半句来了,浑身猛地一僵,幅度大的他都看得出来。

  摆渡人日夜渡河,碰到这样调戏阴差的大概还是独一家。

  这船客心里也有点虚,好在等了几秒那阴差也没有翻船或扔他下去的打算,不过也再也没了开口的意思。

  得,这天算是聊死了。

  没了烟还没人聊天,路途漫漫,终于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

  赵云澜向后一靠,头向后仰,一副懒散的不行的样子,拖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以一种近乎无奈的语气开口道:“阴差小哥你看我没了烟,你也不肯与我说话,那我自己来问三个问题,也不难为你,就挑一个来答怎么样?”

  阴差不言语,赵云澜便当他默认,自顾自的开了口。

  “第一个问题。”

  “我死时年轻,记忆力当然也好,自己怎么死的记得一清二楚,就连掉下来的碎木碎石都历历在目,但往后那几十年我却好像浑浑噩噩,感受不到苦也感受不到痛,就好像睡了一觉记忆又复清明,就到这来了。”

  “就连地缚灵被困都知道备受折磨,而我那几十年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这显然不正常,但若要说是我走了大运搪塞过去也可以,只是又有了另一个问题。”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依然缓慢撑船的鬼差,见对方毫无反应继续说下去:“用了那个术法,即使有定魂符在那种情况下魂魄也绝不可能保持完整。”

“我亲眼看着那么一部分生魂碎掉了,不过主魂安好,副作用也不严重,无非就是人世一些记忆可能有所缺漏,但我现在确实除了那几十年外的事都还记的清清楚楚。”

  “你说,那散掉的碎片,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赵云澜看向阴差,阴差却不看他,只垂着头继续划船。

  他本想吸一口烟,却意识到指尖空空荡荡只好作罢,摸了摸鼻子继而道:

“第二个问题。”

  “世人皆知死后由鬼差引渡忘川,从此岸至彼岸的过程是对人世最后一点留念,踏岸便是下一世,与之前再无纠葛,只是可惜忘川虽长渡河路程却不长,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些人自身未想个清楚明白就带着遗憾投入轮回。”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盯着全然不动的鬼差大约数秒,再开口时不复刚才慵懒的调子,连字音都咬的清楚了些。

  “我身负镇魂令,在世期间也几次三番的来过地府叨扰,死后事大概是个什么流程没经历过也曾了解,渡河便是断了界限,过了奈何桥不能回头,饮下孟婆汤前尘尽忘。”

  撑篙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小船却仍在继续前行,像是有无可抵抗的力量在推动着它阻挡不得,阴差抬头望向唯一的乘客。

  “这些我都清楚,但我却从未听说过……”赵云澜不躲不避,依旧盯着那团黑雾后的眼睛,神情坚定,目光如炬:“从未听说过地府的忘川有两个渡口,也从未听说过一舟载人有分开下船之说。”

  “那么阴差小哥,”他放慢了语速,短短几个字砸进了平静无波的黄泉水之中:“你现在是在带我去哪里?”

  天地空旷,万籁俱寂。

  方才因生魂气聚来的那些玩意似乎也被吓得散去了,整个空间像是从阴曹地府中也隔绝了出来,安静的不似任何一个地方,就好像世间万物还未建成,偌大的黑色中只有他们两人彼此相视,遥隔了船头船尾的距离。

  半晌,就在赵云澜以为对方不会在开口说话时,那边却幽幽的抛过来一个极轻的句子。

  “第三个问题。”他的声音轻的像随风而走,“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第三个啊。”船上乘客却忽而一笑,刚刚那有些压迫的语气瞬间被他尽数全收,他摸了摸下巴,语调似乎都轻扬了起来:“第三个问题可就好答了。”

  而后,赵云澜立刻换上另一幅神情,眼睛里都写满了笑意,仿佛讨论的地点不是在深不见底的忘川之上,而是在某个霓虹灯闪烁的剧院门口,而他正握着两张戏票跃跃欲试。

  “第三个问题是,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啊?”

  阴差:“……”

  这人变脸绝学已看过一次,再看一次依然让人……让鬼叹为观止。

  三个问题之后,无人言语,船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对方不说话,浓密的黑雾将其严严实实的掩盖了个彻底,就连苍白的手腕也拢进夸大的黑袍中,看不出任何反应。

  他不说,赵云澜也不急,半倚着船檐优哉游哉,只是目光从未从船头移开过。虽不知现在是要去哪,路途终究还是有限的,他直觉对方不会害他,但如果死撑着不开口这位前镇魂令主也是一点办法没有的。

  但另一重直觉也分明的告诉他,到了这一步那位阴差不会一声不吭。

  之前是以为不愿说,而后又觉得或许是不能说。

  只是这个不能说是客观不能说还是主观不能说就不得而知,赵云澜也不能确定,只是隐隐觉得就像是阴差身上终日不散的黑雾,似压抑似克制,是开口之前的无法言说。

  黄泉水而成的冰,把自己死死地困在了里面。

  此时的赵云澜用自己触及将散的魂体轻轻地叩响厚重的门扉。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开门的钥匙,刚刚的三个问题也只是半问半试探,直到听见船那边传来了细微的声响赵云澜胸腔里像是有什么猛然一跳。

  “令主以凡胎肉体,自化成封石,受万千戾气之苦。”阴差答非所问,:“只保山镇百年平乐,百年之后若是有人存异心,一切依然会卷土重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轻声问:“值得吗?”

  “这不对吧,”赵云澜故作一个夸张的表情,凑过身去:“不是说好阴差小哥回答我的问题吗,怎么还变成问起我来了?”

  阴差不答话,好似又化作了一块闷石。

  赵云澜摇摇头,又絮絮叨叨的抱怨了几句,偷偷瞥两眼船头那人,依旧是无动于衷,大有你不说我便不开口的架势,这才收起了表面浮夸的样子。

  “不足百年的平乐,确实短暂。”那唯一的船客屈指轻轻敲打着船板,却没发出一丝声响:“不过是孝子为父母养老送终,长辈见子嗣长大成人,多几次谷物生长丰收,也可能是家族破败妻离子散,尝了人间疾苦郁郁而终。”

  “是好,是坏,是任何事。”

  “万年是‘生’,一刻也是‘生’。”

  “何况人本就生而短暂,而且……”赵云澜伸了个懒腰,摊开双手倚着船向后仰倒,磨着后槽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补充道:“本来就是一群人类老不死折腾出的烂摊子,过去顶着镇魂令主的名我也没少捞好处,人界自己的事情总要去收拾收拾。”

  这话半真半假,烂摊子是真,收拾也是真,好处得另谈,不过他确实从未认为镇魂令是一种不幸。

  他投胎投的好,上辈子家世不错,恰逢乱世也未愁过吃穿,顶上有两位哥哥属赵云澜是最小的,家族使命轮过两番也到不了他头上,因此也算是年少无忧无虑天天摸鱼打狗。

  黑猫送来镇魂令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骗局,后来才意识到怕是真有大任加身。

  赵云澜虽然之前玩玩乐乐看似不靠谱,其实敏锐得很,承了一家令自然做好一家事,之后短暂的半辈子就弃了安定生活奔波在这上面了,家庭变故则是后话。

  大大小小也处理过不少事,身为异族心有不甘上人身的女鬼,祸乱人间引诱孩童的魍魉,而阴差所说“山镇”就是最后一桩。

  自古山镇远离城市落后愚昧,眼下更是战火纷飞法治无存,或是被匪徒杀死或是死于瘟疫,总之民不聊生人人自顾不暇更没有闲工夫去处理那些尸体。

  镇子刚好有个不知何时存在的洞穴,群众便将尸体抛在里面,长此以往也堆积了不少戾气。

  自此,山镇开始出现一些怪事,赵云澜就是这个时候路过了此处。

  离家之后他四处游历,无牵无挂,见这山镇都要成一鬼镇了就走了一趟。

  本来以为只是个小事。

  结果实地一看,还真不是那么回事,地下洞穴本就属阴,究其历史和远古都有些关系,往后又被古人用以养尸养鬼怨气冲天,本被高人压制如今却不知为何破了封印翻倍而来,即便是赵云澜要搞定也是需要些时间的。

只是有人偏偏不想给他时间。

 战乱时期,不少自称阴阳术士也顺应而出,真真假假,大多只是骗个钱财,但总有个把两个懂了点歪门邪道想害人性命被赵云澜揪出来过,还有那么些真得道的看不惯他这镇魂令主这土匪脾气,三三两两一合计,就坑人来了。

 但赵云澜何人,镇魂令出三声鞭响,腹背受敌也未见一丝狼狈,孤身一人游离其间,一破游魂二破阵法。

  只是山洞上千年戾气不同以往,那些老不死也是有些真才实学,堪堪解决完这些问题还是有些筋疲力尽,本准备一口气用准备好的符封掉洞口,却突然感觉到才消停下去的戾气成倍暴涨。

  抬头就看到那个当时在山下求他解决问题的村长正跪在洞里念咒。

  赵云澜:“……”

  千防万防……也是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身边一个搭把手的都没有,一心难三分才没防住这点破事的发生。

  村长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禁术,估计他原本也只想装神弄鬼为自己谋利,没想到反应那么大一下子傻在原地,瞬间被戾气拖入了地底。

  ……也算是报应来的飞快。

  只是这千年戾气苏醒,被禁术翻倍,还吞了不少法宝生魂,不是一两张符就能压住的了。

  当时他站在洞穴深处,深深吸了一口烟,仿佛旁边的碎石山崩与他无关,两步三步就晃悠到了最内的墙壁——里面有各种尖锐的叫声混杂在一起。

  赵云澜只觉得震得耳朵疼。

  这戾气发散下去小则山镇尽毁,大则……好再研究过禁术的也不止那倒霉村长一个。

  以生魂为引,要以生魂压生魂。

  安定的代价,是几十年的戾气之苦和封石契约。

“人心易变。”阴差突然开口,冷冷道:“百年前有人这么做,百年后依然会有。”

  到时候一切又回到原点。

“哪有绝对的长久,”赵云澜突然侧过头,再次看向船头的摆渡者,“即使我的办法失败了,或许下一任镇魂令主会有更好的法子。”

“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说完这句他顿了几秒,冲着阴差笑了笑,苍白的脸上似乎还有浅浅的酒窝,飘忽不定的身形在漆黑的地府就像一盏微弱却明亮的灯。

  阴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遭没有声响,没来由的赵云澜觉得这次对方是想要开口却迟迟未吐出字句,就连面上的黑影也变得稀薄了些。

  心里长叹了一声,他自认为有足够的尖锐去探这座高山的底,但时间确实是太短了。事已至此讨论这个阴差真正的身份已经无关紧要,只是对方就像一座尘封的山又无端吸引赵云澜不得不去触碰。

  若是有足够的时间……若是有他还在人界时就见过这个阴差,若能有足够的时间。

  只是现在放弃从来不是赵云澜有的美德。

“我的问题也交代完了,所以……”抓着对方还在愣神的时间,前镇魂令主恢复了嬉笑的模样熟练地把话题迂回到了几分钟之前:“阴差小哥准备回答我哪个问题?”

  大概是没想到这人跳转的如此之快,摆渡者才从思维跳脱出来,愣愣的看向船中乘客,又飞速的低下了头,就连赵云澜都能明显感受到周遭的气息波动——似乎是某种强烈的挣扎与欲望混杂一体,生生的压抑到只剩一丝冷香。

  像是难以倾吐又难以隐藏,堵塞在胸口在咽喉的那些字句,被沉入了黄泉底。是将心挖出却捧在手里不知何去何从,又不舍就这样放回原处,站在原地让自己的犹豫和克制将一颗心脏千穿百孔。

  赵云澜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或鬼,但他在等。

  他不能说,他愿等。

  似乎过去了半时之久,那阴差终于动了。吐出词句之前无比艰难,似乎那并不是言语,更像是巍峨高山压在肩上的重担,是隔绝世外的轮回转石。

  然而在第一个字音泄出后一切就变得那样顺理成章,似乎是演练了千万次一般。

“沈,”阴差说:“我叫沈巍。”

 

一、沈巍

 

“沈……巍。”船客低头将名字反复念了几遍,好似在慢慢咀嚼这两个字,忽而锤手感叹道:“沈巍,好名字啊!”

  沈巍没应他的话,他虽按照对方所说的回答了第三个问题,心里却在话出口的一瞬间就有了一片悔意——他本不该。

  不该假扮阴差只为送他渡河,不该开口说第一句话,更不该告诉他——

  赵云澜天生敏锐,不过几乎每一世都被他藏于外表之下,旁人接触的少一般无法得知,沈巍清楚,且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不怕对方问,说来有些作弊嫌疑,但他毕竟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听过无数次类似这样的问句。从一开始不善言辞的沉默,到后来半真半假的谎言,两百三十五世里字字句句都记得明白,这还不是那人问出过最直切红心的问题。

  但偏偏这次失了足,刚脱口而出一个字就开始后悔,然而吐出的句子收不回来,也只好说服自己凡人渡河再怎么说也是短暂的,入了轮回就像是灯盏尽灭,一切从头再来。

  地府那群老头做事常出乌龙,也就只有洗刷记忆这个方面十分严谨彻底,他用几千年的经历可以担保这点。

  而且饮下孟婆汤后,是从最近的事情开始遗忘,即便出现意外赵云澜还能记得前世小事点滴,也绝不可能记得他。

  这样想来却又有些觉得自己卑鄙,既然知道无意义却还是说出了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图个什么。

  可能就是图他这一句话,就像他故意弯弯绕绕将忘川短短轮回路走的无比漫长,也只是图多看他几分几秒而已。

  大概是看沈巍有些紧绷,赵云澜发挥他独有的优势圆场道:“阴差小哥也不必多虑,你回答了一个问题另外两个我不会提,再说了,”他略略低头思索半秒:“我不过一个渡河的生魂,也就现在能说话,等入了轮回一丝一毫也不能剩下,就连我问你的这些,也不会再记得。”

  沈巍猛然一震。

  尽管对方说这话无意,甚至还是垂着头,仿若自嘲又无奈,一时让他这位假阴差的胸口拧成一块,同时又一刹那间洞穿了他藏在重重岩石下数都数不清的私心。

“不过,要是觉得实在是不想说,也不强求。”

  这话轻飘飘,却好似被说的三分意七分情,低头被额发挡住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留下一片虚晃的影子。

  那种感觉怎么说……仿若是胸腔缺了一块。

  虽然知道对方只是握着一半的牌在试探,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踏足一步,一步足矣,然而那道被自己筑起的玻璃墙就横在那里让他动弹不得。

  另一方面想起这不过是对方人世间习来的一些小伎俩,不知对付过多少人鬼,又觉怒从心起,却无从发泄。

  他生自大不敬之地,是地府传说中九幽阴冥的煞气,断魂除恶,一刀阴阳的斩魂使,杀伐果断,偏偏到了这个人——即便只是灵体跟前,即使知道对方很快就会忘记也忍不住踌躇,连出口的话都要斟酌再三,吞吐不能。

  半晌,沈巍感受到自己双唇开合,几次无声后才涩然道了一声:“好。”

  赵云澜:“……”

  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在他脸上瞬间而过,又马上被隐藏的很好,估摸一方面他已经清楚沈巍不是不想与他说话——不如说正好相反,但同时也没想到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还能坚持三缄其口。

  这个“好”也是模棱两可,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其中究竟是何意沈巍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总觉得自己应当还接着千千万万的字要说,如果还是千年前能直接表达自己的小鬼王,大概是讲上几天几夜都不会停歇,但沈巍不行。

  想起过往对那人的直白,他不觉得是自己变了,只是在那之后有太多的不许说,不能说,不可说。

  千万年下来,他早已不知道如何去说。

  吐出个字要跨过重重筛选,还要在撕扯着自己在泥潭滚上一遭,即便说出口也还被悔意煎熬。

  但我分明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沈巍想,放在心里都是奢望,哪里又能够希冀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可他明明又有那么多渴望,甚至想追寻与生俱来的本能劈开这无尽河流,带着赵云澜摇摇欲坠的魂体藏进地底的最深处,拆吃入腹合二为一,从此往后没有什么绝望,也断绝希望。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戾气也被他强行克制成仅有一丝念想,只是谈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句子,看他多说几个字都是好的。

  连这也不能够吗?

  像一个小孩子委屈的发问,但沈巍心里清楚,这发问何等贪婪。

  连遮挡的雾气都停滞,他不再开口,赵云澜也不说话,似是还在等,就仿佛耐心刻在他的骨子里,但他们都知道不是这样。

  那唯一的船客只是在等,耗费生命最后的时光也留以等待。

“……只是,”这声音咬的极轻,假冒的阴差又垂下头撑起被他遗忘多时的竹篙:“有些问题,恕我不能说。”

  赵云澜抬起头眼睛都亮了。

  沈巍躲在重重面具之后苦笑,这句话一说就相当于给了一个免死金牌,想问什么都可以,只是答与不答权力还留在自己身上。

  拙劣的在边缘试探,却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

  “没事啊!”赵云澜应他,以船板为支撑物往前一趴,抬着写满笑意的眼睛故作严肃说:“是这样,我虽持镇魂令,但毕竟各种原因时间过短,对阴曹地府的事情只知道个皮毛,但又好奇,便想着和沈兄请教一二。”

  听到那个称呼沈巍就觉得眼皮一跳,还没等反应对面下一句就蹦出来了。

“我们飘荡这么久也没看到别的船只,这偌大一个忘川,只有你一个摆渡阴差吗?”

“不……”沈巍思忖片刻,却又改口:“是,只我一个。”

“那也太累了吧。”赵云澜由衷的感叹。

  摆渡阴差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但他这样答也是没问题的,毕竟对于赵云澜来说,从第一世开始每次轮回都是由沈巍一人渡的,倘若他能有前世那些记忆,也只会认得黄泉路上陪同他前行的从来都只是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阴差。

  生生世世,从未变过。

  可惜他不会记得。

  不过这本就是沈巍想见他的私心,无处可说,此次说出“只我一人”也觉得自己可笑,扮作阴差送赵云澜渡河已经是钻了空子,他答应神农要守住厚土大封永世不能见……何况几番轮回那人也成了真正的凡人,人鬼殊途,即使没有这个诺言他也会以刃穿骨将自己锁的严严实实。

  只是漫漫长途,总是需要一丝光的。

  不愿将最后一面落于他人眼中,也不愿他认为自己只是芸芸众生的一粒苍粟。

  起初只是接过摆渡鬼搭载好的船只,看着他们在船上攀谈,远远记得一个侧脸便觉得是幸事,再往后又觉得不满足。就像孩童拾起地上的糖果,感受到沁甜的滋味便忍不住看向前面——明明距离下一口甜只有短短一步路而已。

  而后他只渡赵云澜,偶尔载上其他几个乘客以避免引起怀疑,再而后——

  他去了人间。

  化作众生,千面一人。

  沈巍在他身边扮演过无数角色,街井旁擦肩而过的小厮,寺庙外一个不敢踏足的香客,阁楼上未曾谋面的古怪邻居,逃警卫转身跑进巷道的年轻报童,行军队伍救下的一个不起眼的难民。

  听过马蹄声,听过竹简簌簌,听过早课梵经,听过枪炮声,听过深夜钢笔在纸上的摩擦,也听过汤匙与搪瓷碗的碰撞,舀起一丝粘稠而断不开的甜汤。

  如果说两百三十五世里赵云澜历尽人间,那么沈巍也伴他左右品过百态。

  虽不相识,也一步未曾远离。

  为他修过明鉴,也趁夜里掩过窗帘,甚至见过那缠了赵云澜两世的女鬼。

  这百世里他见过的人,接触过的鬼也不少,沈巍大多都忘了,偏偏这个还记得清楚。

  那时他说人鬼殊途。

  女鬼不言语,却在踏上黄泉路的最后一刻突然抿嘴而笑,回头看他说:“你不明白,我等了他三世。”

  三世。

  沈巍没说话,他常对有机会伴在那人身边的人鬼妖都心有嫉妒,此刻却只剩一些悲哀,三世如何,百世如何。

  目送着那女鬼入了轮回,他才开口,又念了一句人鬼殊途。

  这次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只是事态万千,他们唯一没有变过的身份就是死后的生魂与渡他过河的阴差,因为只有这个身份,才能毫不遮掩的直视他,站在可以离他最近的距离不忧心其他,或许还能说上两句——这般优待,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沈巍明知道对方只是一句感叹,不是疑问,却还是脱口而出,又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并不觉累。”

  偷来的时间太过短暂,他恨不得让这忘川延长到再也到不了彼岸。地府无明亦无暗,而赵云澜于他而言就像摆渡船上支起的一盏小灯,常年行走黑暗中,只有这一刻与灯相伴,又怎么说得上辛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不知道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要说,说出口又怕引起对方的疑心补了一句:“职责所在。”

  如履薄冰,就连剖开胸口袒露的一点点真心也必须要收回大半才能给他看看。

  赵云澜“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尽管他心思灵动,也不可能短时间内猜到这样的错综复杂,就着沈巍的话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年死人多,工作量也大……”

  他忽然一顿,话锋转道:“这种忙碌的情况下阴差小哥还坚持将生魂拼凑完整再渡河,真是相当敬业。”

“什么?”沈巍没想到他突然提这么一句,心下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

“就是那个,”赵云澜也一副惊讶的表情,好像在疑惑对方不知道:“郭长城啊!”

  摆渡人后知后觉,才想起刚刚自己似乎是在这位船客无良吓唬小朋友的时候,把郭长城摇摇欲坠的生魂给按了回去。

  小事无足轻重,他早就忘了。

  他惊的是以为是对方察觉了山镇,魂魄碎片事情……也就是刚刚沈巍没有回答的那第一个问题。

  并非是因为不知情而不能答,倒不如说没有人比他更知情。

  赵云澜以身封山的时候,斩魂使正在与他相隔天地两端的地方。

  几经轮回镇魂令主早已凡骨肉身,他不可能感知到那人的一举一动。那山穴本来就是没处理掉的上古遗物,这种会引起魂魄动荡的事情地府也应当插手,但却没有,于是等沈巍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

  身躯燃为灰烬,魂魄化为赤字刻在岩壁之上。

  斩魂使黑衣黑袍,立足山口原地,气息平稳,无波无澜,足足有一刻时间。

  旁边的判官几乎缩成球,又看这大人物持着刀,怕他一时没想开劈了山还连带着自己,结果那人只是静默而立,侧头看了他一眼。

  老头浑身一颤,立刻心领神会,圆溜的赶紧跑一下不敢耽搁,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就看到沈巍将刀留在洞外,一人飘然而入半跪在石壁跟前,指尖随着赤色符咒的印记描摹一边却并未真正触碰。

  下一秒,山石中黑色的戾气猛然泄出,一时间天地鬼哭又归于沉寂,判官看的真切,那黑气都渡进了斩魂使的身子里,他苍白的脸色都沉下几分。

  这下他是真不敢再呆,赶紧溜之大吉。

  上古戾气宛如刀刃般横冲直撞,但沈巍本就习惯也不觉难忍,反倒是想起山石契约不可破,那人还是得在这多留那么几十年便觉得心痛难耐,毫无办法。

  而后他就踏上了寻找赵云澜魂魄碎片的路。

  碎片不过是一些记忆,无足轻重,地府的人也屡次来劝,都被一一驳回。

  千年前,他愿用五十年时间搜齐那人魂火。

  千年后,依旧如此。

  何况他自私到那人的一丝生魂味都不允他人触碰,又怎么能忍受魂魄的碎片掉落凡间被不知哪来的玩意给捡了去?

  这一寻就是几十年,沈巍几乎是沿着这世赵云澜生前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才找齐,最终捧着那些碎片又回到了山穴前。

  一路不觉苦,倒是欣喜较多。

  他看到七八岁的赵云澜在小院跑进跑出撞翻了花盆,看到十几岁的赵云澜第一次看到大庆当机立断关了窗户差点把猫脸拍扁,他看到二十来岁的赵云澜站在大雨中看着家门关紧,他看到三十岁的赵云澜顶着街上流弹抓住魍魉,回到摇摇欲坠的小屋来不及伤口倒头便睡。

  还看到赵云澜站在石壁之前,割开手腕以血画符,符成的那刻地动山摇,他跄踉跌坐在石头上,苍白的脸上忽而带了笑意。

  沈巍捧着这些光景,一点一点的将它拼回原处,小心又谨慎,唯恐遗漏了什么,又似有些不舍——每一片记忆不过数秒他却看了无数遍,铭刻在心。

  记忆的容量是有限的,他活的又长,许多事情过了便忘,只是关于那人的事情,两百三十五世每一刻所见都不敢忘,沉在心底像是聚成塔的沙,每当感受到骨子里的暴虐与寒意难以压制时就翻出来看看,如此一想又觉得自己还有着这些也是幸运。

  哪还敢贪多。

“举手之劳罢了。”摆渡人将回忆暂压心底,垂首淡然道。

 刚好错过了那位船客望向他突然沉下去的目光。

 这件事他并不准备说,对方也不会——

“你说啊,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吧,”赵云澜突然说,好似感慨万千:“有好人帮小郭同志固魂,就有人帮我找回碎片。”

  未等沈巍反应过来,他继续道:“我和他都隔了个年代,平生素不相识却都一样好运,我们唯一的交叉点——就只有你啊阴差小哥。”

“这说明什么,”他凑过来,面上带着笑眼睛却如同一汪幽潭,“这说明你就是我们的运气都是来自于你啊。”

  这话逻辑颠三倒四,若是平时的沈巍定给他挑出一堆毛病来,但此刻的他停下了动作,盯着这唯一的船客四肢感受到一丝不安爬上脊梁。

  ——他不会、他不该会知道。

  他不可能知道。

  但即便这样,那种不安还是挥之不去,冒名顶替的阴差终于察觉到自己或许已失言过多,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敲响了警钟。

  如果沈巍能探到此刻赵云澜的内心,就能知道其实他其实根本没底,只是根据刚刚的事情凭空猜测罢了,完全是空手套白狼就这么诈上一诈看反应,老伎俩了。

  然而他不能。

“……令主说笑了。”静默许久,阴差缓言。

  对赵云澜说这是一个肯定的不能再肯定的答案。

  船客发出一个了然的单音节点点头,却并不准备放过这个话题:“人死七日,生魂游离不定,有的想早走有的却想留。”

“除非是那种七日到了还不知道自己已死的奇葩需要阴差去接,其余的通常都的去忘川等,毕竟岸线那么长,阴差也不知道何时哪里会有人要渡河。”

 “但是我到岸边的时候你却已经在等,我不知道你在等谁,但你就那么确定他就会择那日去那岸渡河投胎?”

  “还是说,”赵云澜死死地盯住船头人一举一动,一刻不停,仿佛在赶时间:“你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情况特殊,生魂自由后对人世已不可能留恋,而且也一定会寻着他熟悉的路去他知道的那个岸边?”

  沈巍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他方才终于意识到之前的一字一句可能都不是普通的闲聊,从第一个问题开始那船客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他在回答什么。而自己,仗着路途短暂认为对方即使有所觉察也无妨,事实告诉他是他低估了对方的直觉,硬生生的将主动权推进了赵云澜的手里。

  想来,自己的言行还是和那人学的,自小不太擅长这些,到此地步似乎也并不奇怪。

  但无论如何,沈巍想,无论如何,无论赵云澜有多敏锐,无论他察觉了多少东西,他都不可能——

  船客并不知道这阴差在想些什么,也不见他说话,抬头看了看远方,忽而叹息了一声,压低声音苦笑道:“我时间已经不多了,开门见山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他都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

 “你不是摆渡鬼,不是阴差,我也从未见过你。”

 “但……”赵云澜抬起头,眉间疑惑又坚定,穿过黑雾剥下面具游走过经络直直的落在他的心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巍。”

  这是他今生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似山崩地裂的雷火,又似源源而来的冰泉,他惊愕,又欣喜,担忧却怀念,最后生生的催生出一丝恐惧来,多种情感夹杂在一起百味杂陈,无法动弹。

 他本打定主意,若是能答之事定如数告知,能多一句交流,一句也是好的,但偏偏——

挣扎沉浮也好,戾气之苦也罢,这些在这一声面前都不算些什么,只是那不许说,不能说,不可说又浮上心头,仿佛刚刚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梦境,此刻理智回来之后才是真。

  他不敢抬头,怕直视了那双眼睛就能动摇了千年的坚定,又想抬头,再看上一眼那里面装了自己的样子。

  最终,沈巍垂手位于原地,说道:“恕我不能说。”

  不能用谎言去骗,这没有意义,况且他也不想在最后的时刻利用谎言将自己编造成一个无关的他人,到了这一步,这一点点私心仍被他揣在怀里,诚惶诚恐。

  所以他说我不能说。

  他不能说,也没机会再说。

  赵云澜想问,也没机会再问。

  船只在河流中猛然一顿,大概是因为忘记减速而磕的过重发出一声嘶哑的低鸣,似恸哭又似哀悼。

  船靠岸了。

 

 

“然后……我就这么走了?” 赵云澜以一种极端不雅的姿势趴在沙发上,嘴里还叼着大庆的炸鱼柳,含含糊糊的问。

 沈巍在旁边,皱眉盯着手机屏幕,仿佛那是什么阴阳真经,一时无暇分出神回答他。

 大战结束已经六年了,赵处都平稳的躺成了赵局,除了前几日那场小风波之外也没什么大案子,天下太平。

  官位涨了待遇也涨,老李琢磨琢磨就把大庆的小鱼干进化成了鱼柳,无骨鲜香,引得众人疯抢,赵云澜更是借着职位之便每日顺走几盒,美名其曰“看你们都吃完了我得留点投喂大庆。”实则几乎全进了自己肚子里。

  也不能怪他,自从沈巍来了之后他的饮食健康就完全交付给了这位沈公仆,没日没夜研究菜谱不说,还没收了一切零食,定量发放,这人之前不是抽烟就是棒棒糖总归是嘴馋,便抢了鱼柳,气的大庆几度离家出走,还越长越胖。

  估摸着是出去吃百家饭了。

  其实说到底昆仑归位无病无灾哪里有这些担心,两人分明都知道,但沈巍偏不,赵云澜也乐得由他,对一个男人来说看着自家媳妇在厨房忙忙碌碌,还有比这更好的风景吗?

  这叫情趣啊情趣。

  说到情趣还有一点,就不得不提到之前那个小风波。

  风波虽小但挺有意思,旅游了一趟不说还在九九八十一个芥子世界里看到了真真假假一堆东西,有前世也有虚构,还意外发现了明鉴的来历。

  回头第一件事赵云澜便问沈巍这事的情况,斩魂使正挽着袖子用斩魂刀削苹果,——他们野外露营忘了带小刀,全部一一坦白从宽。

  这反倒让镇魂令主来了兴致,照片他是看过的,可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故事他不知道,归家之后也每日闲暇就缠着沈巍与他说说前世的过往经历。

  也总能在里面发现些彩蛋。

  比如刚刚那个,没想到还和郭长城同过船,想想又觉得有趣,想起那小实习生刚来的时候一惊一乍,上辈子什么都不知道就给拐上船还不给吓懵了。

  还有……沈巍。

  他对自己的兴趣倒不是很浓厚,但沈巍这人讲故事完全是有损大学老师的形象,跌宕起伏也能跟你说的平平淡淡,毫无带入感。这就算了,他关于自己的部分总是少之又少,却把赵云澜的部分说的条条明晰。

  ……重点完全不对。

  但也……赵云澜翻了个身,头还枕在沈巍腿上,自下往上看对方对着手机屏幕皱起的眉头。千年来小鬼王的心性根本从没变过,眼里只有一人,从未看过自己本身,所以他就只好在那充斥着自己镜头的故事里找找面前人的影子,视若珍宝点滴珍藏。

  他初觉心疼,而后又豁然开朗——千年故事,往后万年却都能陪伴,何愁之有。

  现在就只想小鬼王都有一室照片,他却没有,真不公平。

  想到这里,赵云澜抬手碰碰对方眉间的,喊道:“沈巍,小巍,宝贝?”

  沈巍这才回过神,舒展开眉头疑惑的看向他。

  赵云澜叹了一口气,问:“点好了吗?”

  自之前学会发红包之后,赵局便遵从上级指令,自觉跟随信息现代化建设的脚步,要让全体成员都对电子产品融会贯通,点对点教学,一对一帮扶。

于是这位重点关照对象毫无意外的就分给了他们整日闲的种菜的赵局。

  今天是基础课程其二——点外卖。

  赵云澜饿着肚子在沙发翻滚,看沈巍对着外卖软件一片花花绿绿焦头烂额,还非要对方趁着挑的工夫给自己再说说前世的事情。

  斩魂使何人,一心一用但偏有一心只留给他赵云澜,当下就一边点外卖一边把之前讲的续完了,这才引起了疑问。

  这一说沈巍才突然醒过来,愣愣道:“点好了。”

“那行,咱别管他了。”赵云澜上手就把手机一拿往茶几一甩,甚至都不检查检查,毫无好老师的自觉。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了解。

“……”沈巍沉默了一会,像在思索,而后开口道:“没有,你临下船前又回头说了几句。”

  虽然他刚刚沉浸手机,没来得及答,但问题总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什么?”

“你说我工作太累,地府待遇又差,如果下辈子你还有幸成镇魂令主,一定要物尽其用弄个正式机构,到时候聘我来做两界顾问,保险照买,周末双休。”

  赵云澜:“……”那我还真是说到做到了啊。

  但他又不怎么信,追问道:“就这个?”

  拿着五险一金,周末双休,还和局长同居的特调局顾问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不可能,绝不可能,这是作弊,企图用美色引诱我使我蒙蔽。

  赵云澜故作面色严肃,刚想再追问,指节敲打着旁边的玻璃茶几正要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门口忽然响起了门铃声。

“谁?”

“外卖吧。”

“这么快。”

  一人做饭一人洗碗,一人点外卖一人拿,约定俗成。

  特调局局长一脸难以置信,骂骂咧咧的爬起来怪这玩意来的真不是时候破坏谈话,去门口前回头凶恶的说回来你可给我交代清楚。

  沈巍笑而不语。

  赵云澜今天穿的是一个居家的白体恤,裤子松松垮垮没过脚踝,拖拖踏踏的就在地板上踩来踩去,明明没有一丝相像,却也让他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沈巍没骗人,那天下船之后船客确实回头说了几句,而什么保险什么双休也确实是他说的,只是那之前还有些别的。

  那时,冒名顶替的阴差站在船上,心还有惊惧,看着那人带着风尘仆仆的灵体一纵身上了岸,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回头看他。

“你不能说,”几乎透明的生魂声音却稳稳当当,像是从山上走来,尾音都透着山风的味道:“我便等。”

“你地府当差,我转世轮回,这样算来也算是有长久的时间。”生魂停顿一秒,继而道:“虽然我前尘尽忘,但倘若我有幸还能承载镇魂令,就一定能寻到你。”

“我们有这个因缘。”然后他又笑:“不过那时可就没今日这么好说话了,我会追着你等你开口,可别嫌烦。”

“我先走一步了。”

  而后,男人摆摆手,看似潇洒的回了身,踏着悠远的浅光走向了盛光。

  沈巍除去面上的黑雾盯着他,似乎最后一眼隔着什么看他都嫌太多,他就那样贪婪而不知餍足的盯着背影,直到他没入轮回再也不见。

——和今日眼前的影子重叠了起来。

  然后下一秒,赵云澜关上门,挠着后脑乱糟糟的头发,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的向他走回来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沈巍瞬间从回忆脱身,低头看他两手空空还这个表情,也不免有些犹疑,刚刚教他的时候说的是点了之后就会有人送晚饭的上门,这怎么看也不像有食物啊?

  赵云澜却难得的吞吞吐吐起来,问道:“沈老师,沈教授,你刚刚真的知道自己点了什么吗?”

  沈巍:“?”

  面前人摊开手,没有食物,只有两张薄薄的卡纸,上书“花灯节湖面驾船一夜游门票”。

  沈巍:“……”

  沈巍:“对不起。”

  说实话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刚刚点了个什么,界面过于错综复杂,常常按进去就变了,不过这个情况来看饭是没点着,还得饿着。

  看赵云澜半晌没开腔,也没再追问刚刚的事情,估摸着是饿坏了,沈巍更加心有愧疚,低声道:“我现在就去做——”

“做什么做。”那人突然跳起来,飞速的披上外套,笑嘻嘻的望过来:“走走走出去吃,之前总说带你去那几家还一直没空去,今天正好去吃了。”

  小鬼王坐那看起来更懵逼了。

  赵云澜长叹一声,从沙发上捞起西装外套说道:“快快赶时间啊,花灯节九点开始这都七点半了还得吃饭。”

  沈巍这才醒过神来:“所以我们……”

“去划船啊!”

  特调局长再没多等,冲上去就把外套给自家那位穿好,拖着就往门口走,还在那絮叨絮叨:“不知道是什么船,丑鸭子那种我绝对不坐,猫的还行……也不成还是得要个木舟,要是没有我们就去其他地方扛一个过来时间紧迫……”

  被拉的人不使力气,任由他拉着,到门口的时候还记得回头顺手关个灯。

  一瞬间似乎有种错觉,仿佛在沙发那里看到了一个人影,黑袍黑影,垂手而立,静静的看向这边。

  沈巍楞了一下,像想起什么,近些年愈发缓和的面容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人影顿时如同魂飞魄散的灵体一般消散而去。

  他顺手带上了门,把过往的黑色都关在了身后。

“咔。”

  那是门把手合上发出的轻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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